孔东梅:我的姐姐王海容
作者:孔东梅,女,汉族,1972年出生于上海市徐汇区。母亲是毛泽东与贺子珍的女儿李敏,父亲是孔从洲将军之子孔令华。
1979年,我结束在上海陪伴外婆贺子珍的日子,来到北京父母家,开始上小学二年级。那时,我的外公毛主席已去世三年。在其后很长一段时间里,妈妈李敏仍是在哀伤和忧郁中度过的。妈妈是一个不善交际的人,来看望她的人也为数不多。
大概是冬天,有一位客人穿一身半旧的绿色军大衣,至今我都记得很清楚。妈妈说话柔声细气、慢条斯理,而这位客人嗓门高、语速快。她的年纪、个头都与妈妈相仿。这位阿姨是……且慢!妈妈解释说:“不是阿姨,你——和她——同辈。”我愕然。“哈哈,小东梅!叫我海容姐姐。”这就是王海容。
海容不谈自己的过去。有人发现我对海容的经历竟一无所知时,惊讶地说,没看过你外公接见外宾的纪录片吗?里面十次有九次都有王海容!
世纪之交,在美国读书期间,我对打开中美关系那段历史逐渐产生兴趣。由此发现:从外公与斯诺谈话,秘迎基辛格,中国恢复在联合国合法席位,到接待尼克松,签署《上海公报》,这一系列激动人心的重大外交活动,海容都参与其中。但是,在回忆录、传记和纪实作品中,在电视、报纸和广播采访中,在2001年纪念“乒乓外交”30周年和2002年纪念“破冰之旅”30周年的活动中,为什么都没有海容的声音呢?
2004年,海容从工作岗位上退了下来。她又一次来我家做客,还是那身蓝色便服,白衬衫领口的扣子总是系着;一副白边眼镜,梳三七分短发,一双布鞋,一切都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。唯一的变化,就是头上的短发全部花白了。海容老了。
“说说您的故事吧,海容姐姐,我想写写您的故事。”我恳求道。“我有什么好写的?”海容淡淡地回答。
我劝海容姐姐该给后世留下自己所知的真相,海容若有所思,最终说:“你写你的。我不写。但我可以提供一些背景材料。”于是才有了您面前这本书。它还远不能写出海容经历过的极其丰富的外交活动,只是对一些她参与的重大事件做了粗线条的勾勒,以展示那段改变世界,也改变中国的日子。
海伢子的童年
1938年,海容出生在湖南长沙湘雅医院。当时,王季范先生是长沙名校长郡中学的校长。不久,日军轰炸长沙,海容被妈妈带着到湘乡外公家避难。那里名叫新屋嘴湾,离海容祖父家的王家老屋也不远,翻过山就是我外公的故乡韶山。
海容的父亲是王季范先生的独子王德恒烈士。红军长征到达陕北后,一直支持石三伢子的九哥得知表弟已成为中共领袖毛泽东,于是派儿子前往延安,希望他能为国家、为抗日尽一份力量。王德恒由外公的弟弟毛泽民介绍入党,在抗大完成学业后,被派回老家湖南,准备做地下工作。
1941年,他在湖南桃江县桃花江坐渡船时被国民党特务发现并追捕。王德恒水性很好,本想跳船逃生,不幸被子弹击中牺牲,时年30岁。当年海容3岁,弟弟王起华1岁,这对姐弟对自己的父亲没有任何记忆。
父亲牺牲后,母亲独力支撑起这个家。海容的外公原为湘军程潜部下,官至旅长,也是个读书人,因为看多了官场变换和沙场征伐,很早就解甲归田。海容的童年就是在自己外公的小庄园里度过的。
海容的名字是她祖父王季范起的。有道是“海纳百川,有容乃大;壁立千仞,无欲则刚”。这是林则徐的两句名言。祖父希望她做个有大气量的人。不过经常有人将其写成“海蓉”,不知这是不是出于把“中南海”与湖南古称“芙蓉国”放在一起的联想?只是这与本义相去甚远。海容对此实在有些无可奈何。
童年的海容被人们称为海伢子。她在外公家一直住到抗战胜利才回长沙上小学。20世纪50年代初期,外公的唐家坨诸兄弟想去北京看望他。文家公公对海容说:“海伢子,我们去北京,你要么子东西啊?”海容答:我要大苹果。她听说北京的苹果又大又红,好吃。
文家公公又说,你怎么不写封信给毛主席啊?“毛主席”?这在那时的海容听来还是一个非常陌生的称呼。于是,她给这位没见面的长辈写了一封信,一是问候,二是想要一个篮球,那时她是校篮球队员。等到文家公公从北京回来,只带回苹果,没带回篮球,海容挺失望的。这就是她和我外公的第一次交往。
新中国成立初期,王季范先生到北京开会时被我外公挽留住下,后来,海容来到北京,和祖父住在一起。有一次,她和几位文家亲戚一起,由王老带着进了中南海,第一次见到我的外公毛主席。海容曾问祖父,该怎么称呼这位亲戚?祖父说,应该称呼“主席公公”(湖南话称祖父为公公)。第一次见面,海容一点也不紧张。大人们在丰泽园颐年堂聊天,她就吃着玩着,东瞅瞅,西看看,很是自在。临走的时候,海伢子与主席公公有过这样一段对话:
主席:“你这个人挺怪的,第一次见我也不害怕?”
海容:“我干嘛怕你啊?也不会吃了我!”
主席:“你给我写过一封信。我忙,没有给你回信。”
海容:“我还向你要了个篮球,你也没有给我!”
已走到门口的文家亲戚听到这番对话,都回过头来,哈哈大笑。
那次,年轻漂亮的江青也带着李敏和李讷出来见过客人。海伢子叫了江青一声“三奶奶”。不过后来海容听说,江青不喜欢这个称呼,就不好再叫了。想来也是,当年江青不到40岁,叫“奶奶”着实显得老气了些,更何况还是排行第三呐。于是,如何称呼江青,对于海伢子来说成了一个难题,大多数情况是含糊过去算了。好在那时江青经常外出养病,不怎么在家。后来,海容工作了。见到江青的时候,就和大家一样,称她江青同志。
此后,每每想起这次见面,海容都会觉得当年的海伢子是那么的好笑。
“王波”的徒工生涯
1958年海容高中毕业后,没有考上大学的她走上了从学校到工厂,再从工厂到学校的人生之路,指路人就是我的外公毛主席。
海容在北京化工厂当了三年学徒。当时每月工资18元,中午饭和晚饭发饭票,每天一杯牛奶。化工厂废弃物会影响人的健康,所以工厂发了口罩、帽子、工作服,还有一双胶鞋,中午饭是鱼、鸭、鸡、肉,晚饭也还是鱼、鸭、鸡、肉。别看吃的不错,工作着实累人,晚上经常加班,支援别的车间。几十斤重的蒸馏水瓶,海容一个人在半夜里搬上搬下。厂子是边建边生产,工人们三九寒冬也住在未完工的车间里,夜里刺骨寒冷。不过,海容至今觉得这对自己是个极大的锻炼,工厂生活让她学会了独立应对许多事情。
三年徒工生活,让海容写出了一篇文章,那就是发表在《中国青年》杂志1960年第23期上的《我的经验》。通过辗转寻找,我拿到了那期杂志。在首页目录中,海容的文章标题用黑体标出,登在第28页。翻开文章,标题不是印刷体,而是手写体。首先是四个大字——“我的经验”;旁边是四个小字——“徒工王波”。
那么,海容为什么还有“王波”这样一个名字?“我的经验”和“徒工王波”的笔体又为什么与外公的“毛体”如此相似呢?
原来,团中央的刊物《中国青年》杂志经常接到一些工厂徒工的来信,他们大多不安心当徒工。其中许多人认为,初中毕业或高中毕业去当徒工是“大材小用”,是“屈才”。为了给广大徒工和学生释疑解惑,《中国青年》准备刊登有关稿件。这份当时在中国发行量最大的青年刊物曾请海容当通讯员,不过她没答应。海容喜欢自由,通讯员则需要定期交稿。
当过徒工的海容,对徒工生活有一些体会和感受,此事很对她的心思,于是写出了《我的经验》初稿,并给时任外公秘书的中央办公厅副主任叶子龙写了一封信,托叶子龙转交外公修改。
两个半月后的10月17日,外公在来信上批示:“找王海容今天下午3时15分来这里一谈。”那天,海容骑车来到中南海,与外公谈了几乎一个下午。外公对海容在工厂的表现是满意的,他高兴地看到:当年天真地向自己要苹果和篮球的海伢子,已成长为光荣的劳动者。因此,外公仔细修改了稿子,还加入了不少自己的观点,并且专门写了编者按。
为什么不署海容的本名呢?原来,外公对海容说:“要是别人知道是我给你写的编者按,别人找你怎么办啊?”海容从没考虑过这些问题,她也不知道怎么说了。外公想了想,说:“那你就写徒工王波吧,波浪的波。”
又过了一个半月,1960年12月1日《中国青年》杂志刊登了经外公修改过的这篇文章。“我的经验”和“徒工王波”八个字都是外公亲笔写的。因为文章的读者是青年,所以写的是比较工整的行书,而非龙飞凤舞的“毛体”草书。
与外公的谈话
《我的经验》发表不久,在外公的建议下,海容重新选择了上学。她在北京师范学院地理系和外语系学习期间,与外公就教育问题做过几次长谈。海容记得,其中有一次她向外公反映过:我们班上有个同学爱看古典作品,大家忙着练习英语,他却看《红楼梦》。
外公问:你读过《红楼梦》没有?海容说:读过。外公又问她喜欢《红楼梦》中哪一个人物?得到的回答是——“我哪一个也不喜欢”。
外公是喜欢看《红楼梦》的。他开导海容说:《红楼梦》可以读,是一部好书。读《红楼梦》不是读故事,而是读历史,这是一本历史小说。作者的语言是古典小说中最好的一部,你看曹雪芹把那个凤姐写活了。凤姐这个人物写得好,要是你就写不出来。你要不读一点《红楼梦》,你怎么知道什么叫封建社会……
外公还问海容:你们学校要不要你们读“圣经”“佛经”?海容不解地说:不读,要读这些东西干什么?外公不以为然地说:要做翻译,搞外文,又不读圣经、佛经,这怎么行呢?
他又问海容:你读过《聊斋》没有?得知她没有读过,外公介绍说:《聊斋》可以读,写得好。《聊斋》里写的那些狐狸精可善良啦,帮助人可主动啦……在风趣渊博的谈吐背后,是外公对教育、对读书的独到见解以及对下一代的深切期望。
后来我得知,外公与海容的这些谈话在当时产生了很大的影响。
来源 《百年潮》2007年第001期
1966年,毛泽东与王海容
去世前一晚,王海容留下了最后一句话:“我要去看文件了。”
那是9月8日晚上9点多,王海容把侄子等几位近亲属召到了床前。
孔东梅后来得知这话很是感慨,觉得79岁的王海容一定是感应到,自己就要走了。这最后一句,似乎特别能够代表她奉献给外交和那个特殊年代的一生。
孔东梅至今觉得难以接受这个事实。就在不久前,王海容还和唐闻生一起,到她家里吃过饭。那时,王海容的体重因近几年的病痛只剩下70多斤,但孔东梅觉得她精神尚好。
9月9日是毛泽东的忌日,王海容在同一天去世,作为毛泽东的外孙女,孔东梅总觉得这是一种天意。
“我们每个人都要走的,作为毛主席的亲属能够在这一天走,我觉得对她未尝不是一件幸运的事。”孔东梅告诉《中国新闻周刊》。
“海伢子”
王海容曾向孔东梅回忆,她的名字是祖父王季范(也即毛泽东的表兄)取的,取自“海纳百川,有容乃大”。常有人将其写成“海蓉”,让她有些无奈。不过,童年的她常被人们叫做“海伢子”。
上世纪50年代初,她被祖父带进了中南海,第一次见到了毛泽东,按祖父要求,称呼他“主席公公”(湖南话称祖父为公公)。大人们在丰泽园颐年堂聊天,她就吃着玩着,东瞅瞅,西看看,很自在。
临走时,毛泽东问她:“你这个人挺怪的,第一次见我也不害怕。”王海容说:“我干吗怕你啊?也不会吃了我!”毛泽东说:“你给我写过一封信。我忙,没有给你回信。”王海容说:“我还向你要了个篮球,你也没有给我!”
按辈份,王海容该叫毛泽东“三爷爷”(毛泽东排行第三)。那次,江青也带着李敏和李讷出来见客人,王海容叫了江青一声“三奶奶”。后来王海容听说,不到40岁的江青不喜欢这个称呼,就不再叫了,参加工作后开始和大家一样称呼她“江青同志”。
到北京后,王海容作为烈士后代留京上学。她的父亲王德恒是家中独子,在抗战中牺牲,时年30岁。当时王海容3岁,弟弟王起华1岁,对父亲都没有任何记忆。因是毛泽东至亲,加上与李讷成了好朋友,王海容不仅可以随意进出中南海,有时还会在丰泽园住上一段时间。
1958年,王海容高中毕业,高考落榜,在北京化工厂当了3年学徒。当徒工期间,她把对徒工生活的体会写成了《我的经验》。经毛泽东亲笔修改和加写编者按,以“徒工王波”的笔名发表。
文章发表不久,在毛泽东的建议下,王海容开始到北京师范学院俄语系学习。毕业后,又进入北京外国语学院进修英语。
在北京外国语学院期间,她写信给毛泽东,反映对学院教学改革的一些意见。毛泽东很重视她的信,当即批转给分管文教工作的国务院副总理陆定一,表示信中“有些事值得注意”,应派人调查、纠正。
毛泽东还特别在她的信上写下这样一段批语:此人叫王海容,是个女孩子,很有些志气,是人民代表王季范的孙女儿,也是我的外孙女儿。你如果想找她谈谈,可叫我的秘书徐业夫送她去。
外交部“小王”
1965年,王海容结束进修,被分配在外交部办公厅综合组。大家都叫这个27岁的年轻人“小王”。
在这里,王海容认识了许多人,包括她的终生好友唐闻生。
唐闻生比王海容小5岁,父亲唐明照当时是中联部副秘书长。唐闻生出生在纽约,9岁才随父母回国。她用3年时间学完5年课程,从北京外国语学院毕业,比王海容早半年进入外交部,在翻译室任英文翻译,大家叫她“小唐”。
1967年8月,发生了“火烧英国代办处”事件。外交部的“保陈(毅)派”们要弄清毛泽东对王力讲话的态度,便请王海容去“摸情况”。
9月24日凌晨4点,毛泽东从南方乘火车回到北京,早已等候在中南海的王海容向他汇报了有关情况。当她说到王力的“八七讲话”不得人心时,毛泽东吟了两句诗:“时来天地皆同力,运去英雄不自由。”又说,你回去吧,我要休息了。
早上6点多,王海容回到外交部,说:“主席对王、关、戚的问题只引用了两句古诗。”大家立即翻阅唐诗、宋词,一时没查到出处,便去请教王季范。王季范拿起铅笔,将他们抄错的“立”字改为“力”字,并从书架上取出一本唐诗,指给他们看,原来出自罗隐的《筹笔驿》。他们赶紧抄下全诗,匆匆回到办公室。大家研究后一致认定,毛泽东援引这两句诗的意思,就是“多行不义必自毙”。不久,王力、关锋、戚本禹相继下台。
逐渐地,王海容和唐闻生工作之余成了毛泽东和外交部之间的“联络员”。自上世纪70年代初一直到毛泽东辞世前,她们俩几乎参加了毛泽东与来访的各国政要、知名人士的所有会见。
1971年7月,王海容担任外交部礼宾司副司长,参与了基辛格秘密访华和尼克松访华的接待工作。1972年5月,她升任外交部部长助理,主管礼宾事务。
1974年7月,她在“老中青三结合”中担任外交部副部长,成为新中国第一位女副外长。
当时在外交部亚洲司工作的王嵎生告诉《中国新闻周刊》,在他的印象中,王海容为人实在,工作负责,虽然有与毛泽东的亲戚关系,但并不随便说话。
清查“五·一六分子”期间,王海容曾找王嵎生谈话。她说,现在亚洲司牵涉到的人都有70多个了。王嵎生说,亚洲司一共只有78个人,78个人70多个人涉事,怎么可能呢?王海容听后认为有道理。
1976年10月后,王海容一度被停职,在外交部接受审查。1978年12月底,审查结束。她的工作关系从外交部移到中组部,后到中央党校进修。三年后,她被任命为国务院参事室副主任(保留副部长级待遇),来到了祖父王季范曾经工作过的单位。
参事室“海容”
1988年12月的一天,张之洞的孙女、著名心理学家张厚粲的家门突然被敲开,门外站着一位身穿蓝布制服和懒汉鞋、梳短发的女性,看起来“毫不起眼”。张厚粲愣了一下:“你是谁?”
张厚粲向《中国新闻周刊》回忆,从50年代起,她因为祖父的关系被批长达20余年,以至长期对政治敬而远之,所以并不认识这张为很多人所熟悉的面孔。
王海容开门见山地通知她,正式选聘她为国务院参事室新参事。
张厚粲说自己没有那个水平,王海容说不用你分析,参事要做的就是上传下达,做直通车,把真实的意见和真正的民意反映上来。张厚粲答应了。王海容说:“好,那就下礼拜二开会,有车来接。”
张厚粲都没有给她端茶倒水,请她坐坐,两人的第一次会面就这么结束了。61岁的她成为国务院参事室改革后第一批聘任参事(以前是任命制),是其中年纪最小的,担任教文卫组组长。
相比之下,邓宝珊将军之女、石化工程专家邓引引对王海容算是早有耳闻了。她向《中国新闻周刊》回忆,两人第一次见面是1990年,见面地点在她工作的中石化公司一楼大厅。王海容上来没有一句客套话,介绍完情况后,说了一句“今天就到这儿吧”,就干脆利落地走了,大步流星,一步迈两个台阶。
1991年,邓引引被正式聘为第二届国务院聘任参事,张厚粲继续连任。由于女参事少,王海容和邓引引、张厚粲的交流较多。
90年代初期,年近花甲的王楚光被安排到国务院参事室工作。他到参事室报到时,走进大厅,第一个迎接他的就是王海容。她热情地握着王楚光的手说:“楚光同志,欢迎你!”这让原已做好受冷遇准备的王楚光印象深刻。
王海容梳着齐耳短发,戴白塑料边近视眼镜,一身蓝色便服,一双白底黑帮的老布鞋。这个时代了还是这身打扮,王楚光既敬佩,又觉得有点“不合时宜”。
王海容在参事室分管行政后勤,上至参事室主任,下至司机、炊事员,都叫她“海容”,客气一点就称“海容同志”。
当时有30多位国务院参事、20多位中央文史馆馆员,都年事已高。每周二上午,参事们要到参事室开半天会。王海容会站在办公楼门口迎接。会议开始她就离开了,中间时不时进来看看大家的杯子里还有没有水。散会后,再把他们送上汽车。
有时会议结束后,王海容会进来和张厚粲等人聊聊天,问问这次会议的学习讨论主题,或者他们出外考察的情况。聊起刚传达的一些政策和精神,或者参事、馆员们对当前工作的一些意见,王海容时常会说:“毛主席说的那些话现在是不是都做了呢?”或者:像这种问题,毛主席要处理会怎样怎样,我理解毛主席会怎么怎么说。但她会点到即止,他人也不会继续追问。张厚粲觉得,王海容很难找到一个对的人去聊这些。
王海容常到处跑腿,为参事、馆员解决生活上的困难。不管谁病了,她都会到家中或医院去慰问。一次,邓引引肺炎住院,做完检查回病房时,护士告知,刚刚有位姓王的人来看她。
参事、馆员的生日逢五逢十,要为他们祝寿。王海容会亲自选场地,订菜谱,提前到场摆放桌签,酒席上再向寿星敬酒。参事、馆员去世,要举行追悼会。王海容事事亲力亲为,等到遗体转送火化,才最后一个离场。
当时,老参事和老馆员每年会集体外出休假一次,但邓引引在参事室的18年里,从来没见王海容去过,她总是为大家安排好了行程之后就在北京留守。
王海容在参事室工作了20多年,其间换了5任主任,只有她是“常驻”。1998年至2008年,她当选为第九届和第十届全国政协委员。
离开参事室后,王海容参与或主办过几次纪念毛泽东的座谈会,她的侄女王丹青曾联络张厚粲和邓引引,邀请她们参加。
张厚粲觉得比较遗憾的是,如果王海容继承了家族的“艺术细胞”,懂一些诗词书法,她的晚年会丰富很多。
首度开口
在国务院参事室时,王海容有时和大家开玩笑:“哎,你们给我参谋参谋,看我怎样才能发点儿小财,脱贫致富啊?”有人半开玩笑说:“你就写回忆录,最好拿到国外去发表,起码也能挣它个几千几万的稿费花花。”
但王海容从来没有动笔。一次,《大公报》总编和一位企业家在贵宾楼宴请她,王楚光作陪。总编表示,王海容如愿口述,他可派人记录整理,分批连载。王楚光也劝她,如不愿公开发表,记录保存下来也能存史资政。但无论如何劝说,王海容都不同意。
直到2004年,她才破例向孔东梅开口。
早在1979年,孔东梅结束在上海陪伴外婆贺子珍的日子,来到北京父母家上小学。李敏仍处在父亲去世的忧伤中,她不善交际,来看望她的人为数不多。
一个冬天,王海容来看李敏。孔冬梅记得,她穿一身半旧的绿色军大衣。王海容和李敏年纪、个头相仿,但李敏说话柔声细气、慢条斯理,王海容嗓门高、语速快。孔东梅问:“这位阿姨是……?”李敏马上解释:“不是阿姨,你和她同辈。”王海容也爽朗地笑着说:“哈哈,小东梅!叫我海容姐姐!”
王海容从不谈过去。有人发现孔东梅对王海容的经历一无所知时,十分惊讶:“没看过你外公接见外宾的纪录片吗?里面十次有九次都有王海容!”
慢慢熟了,孔东梅开始了解和喜欢王海容。王海容叫李敏“姑姑”,她比李敏小两岁,但反而像姐姐一样照顾她。孔东梅觉得王海容很有个性,泼辣能干,是典型的湖南人性格。“她的发型、装束一直是那个样子。在那个年代,她就是一个icon(偶像),她就代表那个时代。这种独特风格一直延续到今天。”孔东梅告诉《中国新闻周刊》。她觉得,这跟王海容独特、复杂的人生经历有关。
2004年,王海容退休后,又一次来孔东梅家做客。还是那身蓝色便服,白衬衫领口的扣子总是系着,一切都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。唯一的变化,就是头上的短发全部花白了。
“说说您的故事吧,海容姐姐,我想写写您的故事。”孔东梅恳求。“我有什么好写的?”王海容淡淡地答。在孔东梅的一再恳求下,她终于松口说:“你写你的。我不写。但我可以提供一些背景材料。”于是,孔东梅写了《改变世界的日子——与王海容谈毛泽东外交往事》一书。
退休生活
2005年,张厚粲聘期届满离任。2008年,邓引引届满离任。她们和王海容的走动渐渐少了。
聊天时,王海容话很少,绝不谈政治,也不太分享自己的生活。张厚粲说:“她不是聊天的好对象,也少有聊天的对象,也许这是她生活‘没劲’的地方。”
张厚粲认为,王海容终生只有唐闻生一位至交。一位跟王海容熟识的退休老干部告诉《中国新闻周刊》,王海容曾半开玩笑地告诉他,自己和唐闻生家之间有一条“胡志明小道”相通,串门特别方便。后来,王海容搬了家。
王海容终身未婚。邓引引在参事室里曾经听到过“有人向王海容表白”的八卦,但她没好意思向王海容求证。
王海容终年穿着一种懒汉鞋,每次一买就买好几双。邓引引觉得“两袖清风”这个词真可以用在她身上,感慨她官儿不小,可是从没有官腔。
平日里,王海容一直和侄子、侄媳妇住在一起。家务主要是她承担,经常拎个布袋子去买菜。直到2016年,邓引引才听说病中的王海容请了一位保姆。
侄女王丹青做了好吃的,也常会给姑姑送去。张厚粲感到,王海容和侄女格外亲,像培养自己的子女一样在培养她。
过去,邓引引找王海容都是打家里的座机,后来王海容把座机停掉,改用手机。近几年,手机也很少接了。邓引引劝王丹青教王海容学着用智能手机和微信,方便联系,也让她有个精神寄托。王丹青说,姑姑不愿意学。
王海容去世时,王丹青正好不在身边。邓引引听到消息向王丹青求证,收到远在西藏的她的回复:“下午一点刚过,我在从日喀则去拉萨的火车上,忽然觉得晕,不舒服。当时没有信号,家里的电话打不进来,后来得知就是那个时候……”
王海容喜欢喝浓浓的绿茶,她教邓引引,每次从茶叶桶取完茶叶,要用胶条把茶叶桶封起来放冰箱里,这样茶叶不会跟空气接触,变得不新鲜。手上有了好茶叶,两人也会互相送送。
这是邓引引所知的,王海容生活中唯一的爱好。
2016年夏天,邓引引、张厚粲、王楚光相约去看望病中的王海容。距离上一次见面,已经过去近三年了。王海容已十分消瘦,行动迟缓。在家坐了片刻,她就执意要张罗大家出去吃午饭。
王海容饭量很小。早年她很喜欢吃辣椒,后来得了胃溃疡,她把最喜欢的辣椒和浓茶都戒了。
本来这顿饭大家想请王海容,但王海容从裤子口袋里颤巍巍地抽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,说:“我有钱,我给。”王丹青劝她收回去,自己埋了单。
那一刻,邓引引觉得她真可爱。
张厚粲和邓引引本来商量,今年一定要再回请王海容一次。没想到,这个愿望再也无法实现了。
本文首发于总第821期《中国新闻周刊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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